二十五
眼看着就要下雪,已经阴沉憋屈了几天,要华朝天上看,问屋里的新媳妇,恐怕要下雪吧?屋里的就走到门口朝天上也看,说,下不了。他们二人说好一起去上集的,今天逢五。要华找了七娃,王新麦也给七娃说了,七娃答应给办,把要华媳妇的哥哥父母嫂子侄子一家迁来,七娃明说要收钱,不是他要,是要给镇上管事的人打点。多少呢?七娃说至少得两万五,一个户口五千,不多吧?既然说好了,要华和新媳妇合力去借,凑够给了七娃,七娃说,你们不用管了。
要华和新媳妇到镇上上集是想转转看,冷风从镇西头朝东头吹,灰纤乱飞,派出所和卫生院门口挂的木牌子一样,一样的木牌子就一样地随着风的起落在啪啪磕着响。他们转了商店转了菜市场转了卖布匹的转了卖鸡蛋卖肉的,新媳妇就说,我要吃凉粉。要华看着凉粉摊子就在风际里,就说,风弥的有啥吃的?新媳妇就是要吃,于是二人坐在那里吃起来。低头吃凉粉的要华只顾吃,对面长条凳子上一个粉黛浓施的女人在看他,新媳妇就把要华用胳肘一掀,要华抬头看,却是要华的前任媳妇,要华吓一跳。前任指着坐在要华旁边的女人问,新媳妇吧?到底年轻。要华才开始镇静一些,说,与你有啥关系?新媳妇是深山里的,不敢说话,对这种场面不知道怎么应付。前任问,还要不?不要了算账,算我请客祝贺你们新婚。前任掏出一张红票子让找,老板找了,前任潇洒地挥手致意,喊着,常联系呀,朋友。这一顿凉粉吃得堵在心里,要华恨得咬牙。二人从凉粉摊子上起来准备走,却不知朝哪里走。新媳妇半天才缓过气问,你前任媳妇还那么厉害?这一幕我看见了,我过来跟在要华身后,新媳妇认不得我,怕狗,就躲我。要华回头看见我了,就说是虎子,不要怕。
我是看我娇娇了。娇娇已经肚子大着,怀了我的小狗。丈人家依然高门大户的不让外物出入,我就在门口看了看,娇娇出来引着我朝着巷子外跑了。集市北边是很大一片麦地,麦地的南边就是河滩。麦地里已经长出一寸高的麦苗,这个时候没有旱,麦苗浓密着像一层努力朝上伸展的孩子手。我和娇娇在麦地里玩。这时的麦地里不怕踏。一个担尿水的白头老头看见我们了,就喊着骂,出去,出去,这狗日的,出去。一股很浓的尿水臭吹得满鼻子都是。我们不听他的,他摇摆着担走了,是担到自己地里去的,他踏着自己的影子走,背影像是动弹着的皮影。我们两个也有影子,其实影子也在很欢乐的陪着我们玩。
时值阴历十月,第一场雪迟迟落不了,天空忧郁得要死了,多日的不见太阳让人受不了。冷飕是直入厅堂的,当人脚腿感到冷时冬天就真的下落到人间了。我的窑洞里也能听见窑外的风呼呼呼,晚上我就被风动草动叶子动门扇动嘈闹得睡不好。村里除了紧张的准备选举外,值得提说的是王新麦,王新麦上电视了。王新麦上电视是半路又来西后村一次,知道了王新麦的奇迹,就主动去找王新麦,给王新麦做广告。半路虽是报社的,但电视台也熟,县城就那么大,搞啥的人在一起开个会就会熟成软丹柿。是柴胡引着找到王新麦的。王新麦让要华打电话,也找了几个打电话的,还继续在所有能贴红绿纸的地方都让人贴,贴的满世界烦人,但毕竟是山野弄法,不得大事业的要领。半路去见了王新麦,一席话说得王新麦觉得不掏钱在电视上做广告就是对不起假膏药,于是给半路答应做做做,一定做。这笔生意成了半路给电视台拉广告的第二十一笔生意,这笔生意可以给半路提成三千元。雪糕是半路的随从,扑闪着双眼让王新麦见识了县城女性的清新和透明和水珠一般的品质。四个人坐在王新麦的卫生室里坐而论道,可以说这一场论道是西后村今年里最有学术质量的一场谈话。王新麦向老婆指示给记者做饭炒菜,老婆不知做啥合适,就问柴胡,柴胡说随便,半路则挡了,说不用吃,王新麦说,那不合适吧,吃了饭再走。柴胡虽然在心里骂半路,这狗日的烂嘴真能翻,就像脱粒机那个出口不停地朝外飞麦颗。你就吹吧,吹死牛吧。半路和雪糕走时我跟着送到河里。我是跟着雪糕走的,到了穿厚衣服的时候了,雪糕还穿的裙子,且不冷,雪糕的白腿上有一颗指甲大小的黑痣,黑痣像个镜子,镜子里映着我的眼,在长腿大白里有一点精致的黑到底是很诱惑的,我就跟着那块小镜子跑,雪糕怕我咬她腿就躲,柴胡就扬起腿要踢我,说我是色鬼,他哪里懂得我,我不理他,他唬我时我就停,一直跟着雪糕。雪糕腿上还落下一股淡淡的香气绕我鼻子。我一直跟到河里看着雪糕过河走了的。走了的第二天,城里下来两个扛机子的人,两个人的特点是满身是兜兜,裤子宽大,戴着勺子模样的帽子,在王新麦家里扑前扑后一个小时后走了,再过了三天电视上播了,王新麦穿着一新的在电视上介绍膏药的好处,还有几个患者在不住声地说好。这一下效果真大,全县的患者都朝西后村跑,据云芳说,每天都有十几个人到商店门口问王新麦的家,把王新麦当神仙一样,王大夫长王大夫短地叫。王新麦的变化大了,他觉得必须变。他把卫生室的门牌变成鎏金的牌子,在大门外竖着一张广告牌,上写“神医膏药”,牌子是铝合金做的。在家里王新麦的地位上升了几十倍,现在可以高呼着老婆的名字安排事情了,也可以胆壮着给女儿说话了,也可以坐在闪着的椅子上斜得像一撇似的伸着腰给病人说话,也可以把门外的喊声不那么重视只应着不动弹了。总之,王新麦的变化使王新麦自己也觉得满意新奇。屋里凉得已经搭了火,炉子,烧的煤,煤是两个患者拉来的,据说是偷矿上的(这里偷矿上煤的多,不算啥,也不会被逮住),大块煤,很好烧。烟筒从窗子上伸出去,那个孔是老孔,烟冒出去顶着房檐,房檐那块已经被烟熏得不成样子了。
我已经是第四次头疼,疼起来像炸开一条缝隙,缝子里能看到天上的流金,能看到河里的水流。我不会因为头疼疯了吧?在缝子里我知道的愈多了,比如谁家晚上有事,我就去看,果然有事,谁家要出大事果然就出大事。我能从那些进村的男人女人的臀部看出他们的想法,我看了鞠琴男人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晚上肯定要日屄,果然那一晚上鞠琴被男人弄得浑身稀瘫,第二天眼睛也是肿的。我看了发征单薄的臀就知道发征晚上的软牛牛要出事,果然发征睡着了,蔫的不成样子的牛牛就被老鼠啃了,那是一只极没品位的老鼠的草率作为。我看见麻光辉老婆拧着那个筛子般的臀拉着牛回来走过场里时,我就知道麻光辉要害病了。我的脑子里空大起来,像聚着一滩水,水慢慢漫开来,漫到哪里哪里就在我的脑子里挂了灯笼一样清亮着,我就啥也知道。
学学在家里把几年没有拆洗的被子拆了准备洗,还有单子。他洗被面单子很简单,没有大盆子就在瓮里洗,放了大把洗衣粉,再捂好长时间,再动手揉搓,认为干净了就挂出来。他不会纳被子,是让启发妈纳的。启发妈过来看了一回学学,那时学学刚开始洗,这时来看时学学已经把被面子单子挂出来了,启发妈还走近看了看,笑着说,还行。只是没有太阳,风把被面子单子鼓得像个膨胀的饼子。瓮里的脏水学学才一盆一盆地舀出来倒。启发妈心好,顶着一片头巾,头巾的一角咬在嘴里怕风吹掉,启发妈说,你啥时娶了媳妇我就不操心了,还有你启发哥。学学说,没人跟我么。我启发哥给你挣大钱去了,下次就能引个花媳妇回来。启发妈说,那要看他的本事。启发每月给母亲寄钱回来,汇款单上附一句话,我很好,勿念。启发妈拿了钱就眼泪哗哗的,眼泪里是啥意思只有启发妈知道。学学给从镇上邮局捎取了两回。启发妈回去了,柴胡没事过来看学学,后头跟着侄子和侄女。侄女和侄子对鼓起的被面和单子来了异常兴致,二人在被面的两侧藏着玩,一个揭了喓,一个也揭了喓,二人就嘻嘻笑。柴胡和学学在屋里说话。一会儿院子里竟安静了,学学出去看,在被面子和单子上有了图画,被面子上画的一头猪,猪是特肥的那种猪,椭圆,尾巴蛇一样卷在身上,单子上画着一个光头娃,光头娃的腿间吊着牛牛,牛牛在射尿。柴胡的侄子手里拿着蜡笔。学学就哎呀着喊,柴胡出来一看,笑了,却骂着侄子侄女要打,说是害人,侄女就说是侄子画的,侄子说,这是老师教的。柴胡说,你俩给重新洗去,去。当然孩子给重新洗不可能,学学把单子被面子拿起来认真看,说,画的真像,算了,这样还好。
柴胡从学学嘴里知道红纸是安勋贴的。文有的腿坏了,墩子是那个态度,文有躺在家里哼哼哼,下不了炕,安勋也找过墩子,墩子就是那样,安勋就气得在文有面前骂墩子,说,我要让他当不成村长。文有挡着安勋不要惹墩子,还要墩子发善心给自己看病的,安勋就说,那是啥东西你还看不清?安勋从集上买了红纸毛笔,晚上写了就贴出去,第二天还站在红纸面前嘿嘿笑。
经过充分的准备,选举的时间定在十月二十二,这是康主任和邢贵草给镇上领导汇报后定的。时间定了村里就给每家每户通知,凡在外打工的和在外有事的都要回来履行民主权利,不能回来的要委托投票,这是规定。经过了多次选举村民已经知道了大致规定,打电话的打电话,捎信的捎信,那些打电话捎信的都是因为收了墩子的钱不敢马虎大意。对于选举要说农民很重视那是假话,但要说不重视也是假话,毕竟人们认识到这是最基层的政治形式,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村民才可以被那些想当官的视为亲人,递烟让座点头问候的,等过了这一时刻,村民也知道自己就贬值得跌到深坑里去了,七娃上台时就是挨个散烟递笑,叫哥叫叔的,登上了台,七娃就成大家的哥叔了。虽然打电话捎信,但回来的不多,大部分只是一句话,忙得和锤子一样,回来选个举能咋?不回去,谁当还不是一样,你随便给填一下。兴仗和启发就不回来,正南的儿子也不回来。花妮男人回来了,成山侄子没回来。天换说,不回来的不少。七娃说只要委托了就行。
这两个月村里的事出的不断线,按照兴善的说法是与后沟里的神有关,没了神就是不太平。瞎子在选举的前十天做了一个梦,梦里火光冲天,火是从哪里来的呢?瞎子醒来就回忆,好像梦里的火在一面大墙上燃,燃起了又飞出去,把天上的云朵引着了,一起燃,于是就把月亮烤灼得很亮。这预感着有事。就在瞎子那晚做梦时我也做梦,我的梦里也是火,是一片蓝色的火,在村里上空旋飞,落在柴胡的头上了,柴胡竟感觉不到。我醒来朝出看,窑洞门口的蛛网掉下来了,沟下的一股白烟升起,谁在沟里说话。在这个梦过了三天的一个晚上,整个村沉睡了,可以说没有一个醒着,夜在把人都醉死了,男女睡过的自然睡得沉,没有睡的也那么死,到了快明时,瞎子是第一个感觉到外面呼呼呼的有声,就赶紧穿起来,到院子里后他才惊呼,我的爷呀,山上着火了,他感觉脸上有亮。瞎子跑着去喊学学喊柴斤喊安勋喊柴胡,这么一喊,村里惊动了,柴胡在梦里听到喊声不对,一咕噜翻起来,这时已经看到窗子被火光打亮了。柴胡毕竟年轻,披了衣服就朝山上跑,他边跑边喊,黑村里已经有人跟着跑了,一人跑十人八人跑,一人脚步响,十人八人脚步响,都朝山上跑。能看见南边山上已经把半个天烤红了,浓浓的烟味落在村里了,手里没拿东西就问拿啥呀,要回去取,拿了东西的就是锨或扫帚,男人和女人分不清,只是看到人朝出跑,小孩被惊醒的就怕的喊妈喊爸,稍大点的也穿起来跟着跑,大人就说你回去睡,你去了能咋?孩子还是一个人怕屋里,跟着跑跟着看。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大人们也没有经验,一说哪里有事就是朝哪里跑。大火是无法用水扑灭的,也没有一个想起水,也就没有一个人提桶担水的。十几分钟里,整个村翻腾了,人人喊着人人跑出来,惊恐突降,男女老幼一起慌乱得一锅粥。我是跟着跑到前头了,南边山上的火焰已经很高了,随着风势,噼里啪啦地燃,眼看着把三四组都要被火淹没了。鞠琴蹬了男人,男人起来跑出去了,鞠琴想丢下娃也去,娃哭得像谁拧屁股一样,鞠琴就把娃抱着看山上,嘴里不停地说我的爷呀我的爷呀。兴仗妈跑不动,浑身抖着看山上,屋外很冷,她嘴里的牙噔噔噔跳着,回去赶紧烧香,磕了头还给堂屋墙上的毛主席说,你快把火给灭了,你不敢不管呀我的爷。瞎子披着衣服在院子里转,心里嘀咕,这是咋回事呀,我的梦十几天前就是火,应了?柴兴粮、柴华、喜亮、柴斤、要民、用用、需要、新国、康康、大理、成山、喜蝉两口子、明习、王易等,到了山上,我看到三四组的人基本都去了。山上的火朝东走,柴胡是先到的,就给大家说,不要近火,把东边的草和树割了砍了,把火围起来。十几个人围着柴胡,柴胡话一出口,三四组的人就回去拿头拿斧头拿镰,几分钟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了东西,火光把人的脸照得半边红半边黑,人动脸动,鬼一样怕人。风把火掀得像个疯子,疯子是没有样子的,疯子就只是很吃一样把山草朝嘴里卷。兴善在黑际里看不见路,栽倒了,被新国扶着上到柴胡跟前,柴胡说,你老了来弄啥?兴善说,我要看看呀,不放心山上。兴善说,七娃不在,你就指挥大家弄,把火灭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发征站在那里不知干啥,柴胡就问你是死人吗?发征说,我怕火。柴胡说,你怕火就回去睡觉去,站着那里给火壮势吗?火把发征的瘦脸照得像是剥了皮的羊头。我在火光面前并不怕,我站在那里就朝天叫,叫声也发红似的,人人心里紧张却手脚麻利地砍树割草,很快一条隔离火的空地出来了,柴胡继续喊着。王安臣的哑巴媳妇也来了,敞着怀,她听不见人喊,就只顾自己用手拔草,火快挨着她了她还不离开,柴胡就去扯她,她差点栽倒。麻会真的父亲跟着大家上来了,他站在下边只是喊,喊的啥谁也听不见,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在甩。以男人们为主的灭火队伍在发狂似的,一些年纪大的和女人孩子这时才慢慢上来,柴胡怕把他们在晚上弄丢了或受伤,就让发征去照管,发征就下去发号司令,女人们就骂发征,你不赶快去灭火怕死吗?发征急了,说是柴胡让我管你们的,女人们说,我们不用你管。烟呛得一堆人咳嗽。正在紧火处,康康在那边喊起来,赶紧去西边,西边的火快引到三组砍树贼(麻临水侄子)的屋里了。这一喊,柴胡就引着康康跑过去了。果然是山火在朝下跑,麻临水侄子一个人在那里用扫帚扑火,越扑越大,柴胡就跑到院子里操起一根粗棍把燃起的树枝打倒,一堆草燃得哗哗响,要是这堆草着了下去,火就会把麻临水侄子的房檐下硬柴燃着。柴胡急了,身子朝火上一躺,再滚,又滚,火被压住了,康康喊着,不敢那样,烧死你呀吗?柴胡继续滚。康康过去二人一起滚,火压住了,麻临水侄子从屋里端来一盆子水,把余火消灭。柴胡却躺在那里不动了,康康去抱柴胡,柴胡的衣服着完了,半个身子已经被火烧得发黑。康康就猛喊,一声跃起,回声再来,几个人就赶来抬柴胡,抬柴胡的人步子乱的像是踏蒜。天快明了,柴胡被送下山去,抬柴胡的人到村口,镇上已经有人赶来了,万书记带着人,康主任也急着说不出话。车把柴胡朝镇医院送去。我是跟着抬柴胡的人下来的,山上的火慢慢小了,慢慢止住了,站在村里朝上看的人也出气宽了。万书记问,怎么样?下来的人说,不要紧了,刚才的火就像疯子散着头发跑,风把火煽成一片了。这时山上已经只有一点明火,大片是烟雾,在晨光里山上糊涂如一锅蒸汽。等山上完全休歇了,人们从山上下来后,城里的消防车才呜儿呜儿的开到河边,问云芳河里能过不,云芳说,能过去,山上火灭了。消防车上坐的那个年轻队长拿着望远镜朝山上看了看,给首长打过电话,车拧了头又上去了。男人们是主力,从山上下来都成了黑猴子,女人们就给倒水脱衣服,村里一时间家家都是这样的响动,男人们像是立功的,受到了女人们热情伺候。天换一到院子里就喊着让葡萄倒水,一边的眉毛已经没有了,嘴角也是黑道道,滑稽如宠狗。兴善的脚歪了,一跛一跛的被人扶下来的。瞎子一听人都下山了,就朝学学屋里走,问学学都灭了吧,学学的衣服烧了几个窟窿,橡胶鞋底子也让火烧得像个麻子脸不平了,他庆幸没有穿柴胡买的西服,烧烂的是他不好的衣服。
等火灭了,人们才突然意识到要追究火的来源。哪里的火呢?怎么就燃起来的呢?七娃那天去城里开会没回来,晚上还喝醉了,母老虎打了十七个电话他都没接,等第二天回来了,天换说了着火的事,七娃就眼睛瞪大了,我的爷呀,这么大的事呀。天换说,村里人都出力了,有的还受了伤,让七娃去镇医院把柴胡看看,再到村里走走。七娃就几个组都走了走,见人就点头说辛苦了,还是人心齐了好。柴胡的伤并不重,只是外伤很疼,白纱布把柴胡几乎包裹成一个白棒槌了,露着眼睛。金苗在一旁伺候着。七娃说了代表村里来看望柴胡,让柴胡安心看病,村里给认医药费,柴胡说不用村里的钱,村里也可怜,没有收入。着火的第三天半路知道了,下来赶紧采访,给棒槌一样的柴胡拍了照,很快柴胡的照片就在县报上头条发了,柴胡成了带头扑灭山火的英雄,一时间里柴胡在全县成为一片彩云似的在人们的口唇间飘着。王板板看到了报纸,墩子看到了报纸,贤旦也看到了报纸。贤旦虽是临县的县长,但毕竟是自己村的大事,派了司机给柴胡送了五千元慰问金,给钱的时候,照相机拍得哗哗的,柴胡眼睛睁不开。柴胡说,收着钱不合适吧?金苗说,人家给你不收怎么办?还说我们不接受慰问。镇上领导也去了,拿着钱,拍照,书记副书记。县上领导也来了,拍照,给钱,半路跟着又拍照,还让柴胡和县上领导说了几句话,柴胡怎么也想不到躺在病床上会和这么大的领导说话交流。领导腆起的大肚子使柴胡印象颇深,柴胡在接受钱时,突想那肚子里是很厚的板油,是吃了多少年才积累出的肚子。这样想后接钱显得不那么愧疚了。隔日电视上出现的是县上领导在说话赞扬柴胡,柴胡的话删了,认为不重要。
学学还来看柴胡了,那天是学学来镇上开会,会完了觉得离医院很近,就来看了。学学开会是第一次,可以说是西后村历史上最具意义的事件。学学万万没有想到县作协开会会叫他。县作协在刘秃镇开理事工作会是首次,按说学学不是理事,确无资格,但邢贵草是作协理事,给作协林主席提议让学学参加,林主席就同意了。县作协为什么会把理事会放在刘秃镇开呢?原因如下。万书记年轻,是文学爱好者,一年也会在县报上发表三四篇豆腐渣一类的精彩短文,那全是林主席推荐发表的。林主席给报纸拿去的文章百发百中,一年里林主席总会拿去十几篇很丢人的文章去给县报长脸添花。林主席给万书记打电话说要开会,万书记一口答应让在刘秃镇开。再一个原因是会议经费问题,在刘秃镇开,刘秃镇自然会提供会议用餐,在中国饭店,还可以发一件一二十元的纪念品,林主席虽有经费,但省下的就是赚下的。开会那天飘着子子雪,子子雪很轻很知趣,不大也不湿身。从县内各个地方的文学作者都来了,林主席是坐着借一个学生的车来的,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大背头上落着雪,黑妮子大衣上落着雪,眉毛上落着雪,他是被万书记迎进会议室的,林主席的大衣被一个作者取下挂在会议室后边的衣架上,林主席昂首回顾了一番会议室,给万书记说,很好,很好。主席台上还放着一溜桌签,林主席在中央。学学进去时会议室只有三个人,他一下看到的是邢贵草,再看到了林主席。林主席已经把他忘了,邢贵草就介绍了学学,林主席很礼仪的握了手,说,很好很好。林主席今天见谁都好说“很好很好”,像专来兜售“很好”的。对于这样的会,学学根本没有经验,只是甩着两只手来的,邢贵草给学学拿来一个一块钱很薄的小本子,说,记着。学学在开会时就很记台子上人的说话,记不全就浑身冒汗,急的眼睛也疼。到底完了,整个会议学学不知道都说的啥,只记下了林主席那大嘴很得意的样子,在总结作协成绩的时候,把自己吹嘘得可以与王蒙贾平凹平起平坐了,学学这次对林主席崇拜得要死,简直认为林主席是全县唯一可以千古流芳的人了。旁边坐的那个农民模样的人,看着学学是农民,就套近乎,认为身份亲,看来是个常开作协会的油条人物,给学学说,有礼品。果然有礼品,会议结束后一人一个值二十块钱的很像孩子奶瓶的水杯,那个农民作者又给学学说,我家里已经十一个这样的杯子了,一开会就是杯子,没有别的?学学对这样的杯子很珍爱,准备拿回去不用。不用拿回去怎么办呢?回去再想。饭菜自然很丰盛,三四桌。吃饭时来了两个人,很有派头,说是市上的文学大家,当然这些大家学学没有见过,很信他们是大家。大家的穿着自然很体面,外面的雪停了,大家进来就搓手,坐在了靠窗子的上位。文化上的会议很热闹,林主席很会在这样的会议结束后的饭桌上制造热闹。话筒是服务员备好的,话筒还用红绸包着,这在县上已经早不包了,然刘秃镇还在包,足以说明刘秃镇比县上慢半拍。举了两杯酒,林主席抓了话筒就介绍起来,先感谢镇上的支持,再感谢万书记的支持,再感谢大家的光临,再……已经很多“再”了,这都是很情真意切的淡话,人人都会说,人人必说,不说便是不懂世事。林主席说了这些,就介绍市上下来吃饭的大家。大家之一林主席认识,大家之二林主席并不认识,在介绍时,林主席对每个人的介绍都带着著名二字,这是文化会议的惯例,凡不介绍著名的,批为外行。林主席是内行。他指着认识的那个介绍了,到了不认识的那个了,他依然很高朗地说,这是我市著名的——你叫啥来?——这是著名的——我又忘了,你的名字?那个人就大声自己报了名字,林主席就说,对,这是他的名字,很著名。看来那个人的名字很难记,林主席很会忘记,故把著名搞得不著名似的。下来林主席重点介绍了万书记,一堆很好的词汇汹涌而来,万书记顿时像在结婚时万花碎金朝他身上撒一样。万书记抱拳客气了,但心里很受用,真的恨不得把林主席搂在怀里用口水狠狠滋润一下。在敬酒时,学学不知该怎么办,就跟着那个农民作者敬酒,被敬者还没有喝,学学已经喝了,几下学学就不行了,桌子酒杯动林主席的脸在动桌子上那没吃完的鸡鱼也在动。邢贵草看着学学不行了,就批评学学,不会喝酒就不要敬酒,敬酒是为了让对方多喝酒表示敬意的,你先喝了,你是给你敬吗?酒场散时,只有邢贵草一个人陪着学学。邢贵草说,这娃呀,实在没彩。学学醒来面前桌子上放着那个透亮的杯子。邢贵草问,你咋回去?学学说,我去医院看柴胡,他烧伤了。
学学到医院还不很清醒,手里拿着杯子朝柴胡显摆,柴胡问,第一次得礼品很高兴吧?学学说,我要把这个礼品送给你,你人好,给我买衣服,现在成了救火英雄,我该表达一下我的心意。柴胡说,不用了,你用着吧,第一都是有纪念意义的。雪已经停了,地上也没有一丝雪,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似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无影无痕。学学回去时一身的劲,他一直走着回去,手里拿着那个杯子,把杯子放在眼睛上可以看过去。
天换睡了两天,等醒过来才觉自己是兼职护林员,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就狠吃了一顿繎面,写了一篇检讨。他写检讨没有问题,有过去当老师的功底,共写了六张,他在拿到镇上之前先去给七娃看,七娃并不认为天换有过,天换一意要给七娃念,七娃还是认真听完了检讨,很深刻,面面俱到,几乎把自己灵魂深处打扫了一遍,有的话几乎把自己批得像个王八蛋。天换在给七娃念时我就蹲在面前看听,觉得天换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检讨里很有学问,把几个词汇用得妙不可言,意思虽反着,却让人看不出理由。七娃是不懂的,只说,这样恐怕给你添负担了。天换念完就去镇上。我不想去。天换今天穿整一新,看来虽去检讨但心情不错,满脸的笑,除过一边眉毛不见了,其余的比平时还周正有神。天换弯着头孩子似地问我,你去不?我不愿意去,天换就招手,去吧,看热闹去,到那里给你买个猪尾巴吃。猪尾巴对我毕竟是不错的福利,我就跟着天换去了。
天换是善于表功也是善于认错的,把检讨拿给康主任,康主任又把天换引到万书记那儿,天换看着年轻的万书记,心潮澎湃,端立在面前就念,声情并茂的,他当初当老师时给学生念课文即是此般模样。念完了天换把检讨递给万书记,重复请求万书记给他处分,最后便说,村里换个人吧,我老了跑不动了,虽天天操心,村里没有人比我这样把树林当孩子般经管的,但我是猴子也有打盹的时候,就让我歇歇吧。念完再这么一说,万书记听着好像是天换在诉说自己的辛苦功绩。万书记一笑问,县委书记和你联系没?万书记梳得精光的头上蹲着一只苍蝇,苍蝇在头发上搓手,很欢快,天换看着苍蝇竟忘了回答万书记的问,康主任就顶天换一下,天换才说,书记和我是好朋友了。老板桌上一片从外面照进来的太阳光成了橘红色,冬天的太阳即使在正午也是那种颜色,很类似少妇情绪似的温馨且稍有热烈。
天换从镇上出来,浑身轻松。上集的人不多,那些后山里卖柴的或卖洋芋的站着两个手互插在袖筒里等买主,头发被风吹乱了还是本身就那样立着,总之一脸颓败,两腿打颤。天换问了柴价,他并不买,只是闲问问,问了他去商店买了两个红裤头揣了,走到肉铺子那儿他并不给我买猪尾巴,忘了吗?我不走了,几个狗也昂着头看肉铺子上的肉,舌头伸展着想象肉味儿。天换还是记起了,就问有没有尾巴,老板说没有,早上就被两个妇女买回去给娃治流涎水了。猪尾巴是真能治流涎水的,煮了吃,一连吃十个,大人流涎水也这么治。没有尾巴猪耳朵也行呀,天换没有问有没有猪耳朵就走了。这一点不如学学。这样的集上只有吃凉粉,冬天吃凉粉怎么说也是风景。这里的人爱吃凉粉,冬夏都吃,卖凉粉的常常流着清涕,然吃凉粉的依然很香。天换坐下吃凉粉,凉粉是豌豆面的,发青,像是冻得发青的脸色。豌豆面烙馍吃了很放屁,但打成凉粉吃却好。天换吃凉粉不吃辣子,他把凉粉给我夹了一块,凉粉是很易断的,就断了,一块凉粉跌在土里,我不吃。天换正很香地吃凉粉时,身后一个大手把天换肩膀一摇,是柴明银。柴明银嘿嘿笑,问,醋酸不?柴明银是先到镇上反映了老问题,找康主任康主任却躲到厕所了,柴明银就给镇长又说了一遍低保和母牛的事,这事镇上的领导听了无数次了,还得听。柴明银每次来不打算就能解决,但他惯了,来了就是嚷,真正的目的是上集,觉得不去镇上会见领导诉说冤屈镇政府就没有事做。柴明银也吃了一碗凉粉。回,同回,八只脚一起回村的(我四只脚啊),走得浑身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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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腿林 (长篇小说连载第二十五章)(日屄)